「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他们搞了一整排的小纸签,每个上面都写着「小休」两个字,每个时段定量发放。一个时段不能超过四个人上厕所,每批发完了你要是还想去厕所就只能等下一批。还会有一个组长专门坐在那监督我们,要是哪个人上厕所时间久了,他还会问一下是怎么回事回来得晚了。
小兰正在回忆的,是她曾经做接线客服时的经历,但今年 27 岁的小兰,还做过很多其他的工作:比如超市收银、酒店前台、服装导购、餐厅服务员等等。可能所有你能想象到的服务员类的岗位,她几乎都尝试过。
城市中这些经常被称作服务业小妹的年轻女孩儿中,有很多和小兰一样,都是在初中阶段就辍学,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少年。与城镇中辍学的孩子们不同,只身来到城市的她们,是在城市的漂泊中长大。
也许你没有去过小兰的城市,但你总会遇到过像她一样的人,在你经常去的理发店、餐厅、蛋糕店里,你们一定也说过几句话,但可能你还没有听过她的故事。
我叫小兰,今年 27 岁。目前在东北营口市生活,现在的工作是旅行社销售。
小时候我家是住在一个比较偏僻的村里。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开始了撤校、并校,当时我们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孩子就都转到了另外一个学校里面。新学校是小学初中都在一起,半强制性的住宿,反正吃住都在学校里面。我们周一去上学,周五才能回家。
刚开始去的时候大家都不是很适应,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但是集体生活有一点不好,就是一个老师要同时负责学生们的学习和生活起居,肯定是顾不过来。
我们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就开始叛逆,大家都有一种厌学情绪,连锁反应一起来之后,初一的时候辍学的学生就已经很多了。
小兰在她五年级的时候就被班里的刺头霸凌过,也正是为了转到住校班远离那些霸凌者,她才放弃了每周周末能回一次家的机会,申请了长期住校。
但上了初中的小兰仍然是班级里那个成绩中游,不太活跃的女孩。加上经常被班主任老师数落,新的霸凌者也再一次在人群中锁定了她。小兰又成为了班里的边缘人,但这一次她不知道还能逃到哪里。
那个时候我跟家里讲过,我说我在学校里面不太好,想要转学。但我爸就觉得我们这个乡一共就这一个学校,「你想转哪里去呢?别人都在那念,你为啥不呢?」他们如果送我去城市读的话,花销会变大,接送也不是很方便。
然后到了八年级上半年的时候,我就一点都不想学了,真的待不下去了,觉得很烦学校的氛围。而且八年级时候我的学习也不太跟得上了,觉得我也考不上高中,就一点也不想在学校里面待了。当时我会经常请病假,一到周三周四就给我妈打电话说我身体又哪哪不舒服。其实我妈和老师都能看出来我是不想念了,但他们也觉得说先把我接回家待一天再把我送回来。其实他们也没有问过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去,只会劝我说这个成绩再努努力上个高中没什么问题,我就一点都不听了。
当时我爸对我不上学意见挺大的,会指着鼻子骂我说「你赶紧把作业写了,去给我正常去学校。」后来有一天早上我在被窝里就不起床不上学,当时我妈来叫我说该去上学了,我说我就不去,把我抬去学校也会跑什么的,反抗的挺严重的当时。我妈就去叫我爸了,我爸过来之后想打我,但当时我奶拦着他跟他说「你那年说不想读的时候,你爸都没打你,你现在能舍得打孩子么?」我奶就把我爸拦住了。
但是我爸还是会在饭桌上说这些事,大概一两个月里他都会在吃饭的时候数落我。我爸妈还是想让我上学的,但后来时间长了他们也相互劝,就觉得他们俩也没有读过太多书,也劝不动我,干脆就这样算了吧。可能他们也感觉辍学这种事太多了,很多家都是这样。像我们七年级的时候有三个班,八年级的时候就只有两个班,等到九年级的时候就只有一个班了,大部分学生都走了。
我记得辍学那年我 16 岁,最大的一个感觉就是想进城务工。当时就觉得城市里吃得好、住得好,还有很多娱乐,这都是我们村里没有的。
我当时第一次接触电脑是在我亲戚家,当时发现电脑竟然可以查到这么多东西、看那么多节目,当时对我冲击挺大的,因为我突然间发现原来就算我跟学校里的人交往不好,我也可以在网络上跟别人交流,还可以跟他们交往得很好。就感觉好像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发现这样一个世界不只有学校这个一个地方,我不是只能在学校里尽量地融入,我也可以去一些别的地方做一些别的事情。所以当时就特别想赶紧出去打工,赶紧在城市里面生活。
即将面对的新世界,在 16 岁的小兰眼中充满了新奇和希望,小兰是他们村里少有的独生女,因为母亲小时候就由于家里重男轻女而受到过很多忽视,所以母亲坚持只生了小兰一个孩子,也给了小兰全部的关爱。
但一个乡村家庭能给小兰提供的庇护,终究陪不了她太远。家人能帮她的,只能是到处寻一寻有什么靠谱一点的工作。
我第一次准备出去工作的时候,我记得我妈看着我说「我要是有点能力就好了,我就有办法让我的孩子过上好的生活,不用让她出去给别人打工。」
当时我们村到县城有个车站,每个小时都有一趟往返车,我妈就是在去坐车的时候看见他们在招人,就认为这个工作可以。所以我 16 岁那年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那的移动大厅做收银。当时每天是早上坐车过去,晚上再坐车回来,当时我妈很害怕,因为觉得我太小,担心我去了之后受欺负,所以那年看我看得很严。
当时这份工作我一共干了两个多月,每天的对账我都是有做的,但是最后那次结算对账对不上了。按照当时他们的那个算法,我还得倒贴他们一些钱,他们是故意的,最后把我两个月的工资全扣了。我当时和我妈两个人在那,我边走边哭,我妈就一直哄我,最后带我去吃了点好吃的就把我领回家了,其他的一点事都没做。
其实我爸妈处理问题的方式一直就是这样,他们只解决我,不处理问题。所以为什么后来我有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跟家里讲,除非是没有钱了或者怎么样的,主要是因为我觉得他们解决不了。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的六月份,我去了一家烧烤店当服务员。在那干了不到十天,我就被开除了。因为活不是很利索,收拾卫生也不太干净。而且那个地方特别累,一站就要站一天,哪怕是没有顾客的时候也不会让我坐着。而且没事的时候其他人还会开一些玩笑,这种事情都是我特别不习惯的,所以跟同事们相处得也不太好。就考虑这诸多原因,老板也觉得我不合适,就让我走了。但是还行,起码这次是给钱的,而且他们让我找到下一份工作的时候,再把行李带走。
这事我都没有跟我爸妈讲,我还是跟他们说我这个工作挺好的。因为我妈知道我什么样的性格,所以刚离家的时候真是一天一通电话问我的情况,然后后续时间长了他们打电话也打得没那么频了。
我那段时间好像一共换了五份工作,第三份是快递,第四份是在汉堡店做收银。我在干收银的时候因为我当时反应太慢了,到了中午客人特别多的时候,人一多我就会乱,像这样干活干得不利索,就也会给其他同事添麻烦,所以我在那儿的时候也遭了很多骂。在那就也是干了十多天,他们都觉得我实在是不合适,就也让我走了。
那时候就是没办法,因为确实没什么技术方法,然后如果说做服装导购这样的工作,我当时的外貌条件也不是很够。再加上怎么面对老板娘、怎么面对客户,什么样的时间该说什么样的话,我在家的时候都没有学过,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们一看我就了解这一个孩子不是那种特别会说话会做生意的人。真不是我不想好好干,我也尽力了,但没办法,因为我本身性格就挺慢的,不是很适应这样的工作,店也不会给我太多适应的空间,观察几天如果觉得我不行,直接也就不用我了。
所以当时我东跑西颠的,哪里都试过,哪里都不太行。我记得那年出去了几个月,到年底我就没有赚到钱。
当时和我在一个饭店工作的另外一个跟我同岁的服务员,我们认识一段时间以后,他邀我一起出去玩。一起的还有他的一些朋友,都是 20 多岁的男青年。我记得当天晚上他就跟我说要不先别回宿舍了,他们就只开了两个房间,他们其他几个朋友在一个房间,然后特意把我和他两个人放在一个房间。他们当时的说法是重新开一房间还要另花钱,我没有钱。
我感觉他们几个是特意商量好的,就想让这个小男生有个人生第一次。我们俩在房间里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男女之间这样不太好,所以我会特意回避,不想做这种事,后来他也不劝我了,直接把那个事给办了。
刚开始发生的时候,我人是懵的,特别懵。其实没有说那么厌恶,我整个人我什么都没干,一直是特别楞地躺在那。直到他说他完事之后,我说:「咱们能不能处个对象,就是在一起有个说法。」然后他说,「行啊,怎么不行呢?」这个事我心里才算是给自己有了个交代的感觉。
然后等到第二天我们回去工作之后,就开始谈恋爱什么的,就还算正常。到我找到下一份工作的时候,我们俩联系也不是很密切了。其实我对这一段感情也没什么太多的感触或者什么,只是觉得之前他这帮朋友就连哄带骗的根本没有考虑过我。
但是第二年我 17 岁那年,当时我是做服务生,另一个跟我们一块上班的男的他应该是在传菜部,他当年也是二十岁左右。有一天我们正好都休假,他在宿舍看到了我,就问我第二天是不是休息,他邀我第二天和他一起去网吧玩。因为都是同事,之前大家也经常聚餐什么的,所以我没多想也同意了。
当时我们去网吧的时候,他特意定了一个包间,就是那种老式包间,有两台电脑还有一张床。一开始他开了电脑,过了一会儿他就特意跟我发生了一个关系,而且很暴力。我当时想反抗想喊来着,然后他就趴到我的耳边对我说了一句话「难道你想让网吧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咱俩在发生啥事么?」然后我当时就闭嘴了。
其实这次之后我心里就特别难受,因为第一次起码还有一个后续,就是说还是我跟我男朋友这样的,当时是一个自我安慰,但这一次真的没有,完事之后他就走了。
第二天我们回到工作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根本就不怕我会说出去,我也不知道他对多少人做过这种事。但这个事儿后来在我心里面难受了一阵,可能就过去了,因为我当时真的没意识到这个事有这么严重。
这两次被迫的性经历对于当时绝对没性意识的小兰来说不知道怎么去定义,窘迫的生活更让她来不及思考。
当时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比我大一岁的人。当时他说他那边也有工作,他也挺喜欢我,让我去他的城市跟他一块工作。他说的工作就是在网吧一块当网管,我俩一天一替。那时候我可能就是把它当成了一条出路,又有工作又能有地方住又有钱拿,然后还有男朋友,所以我想了一天然后就去了。
我到了那之后,白天我就和他在网吧里开台机器、一块说说话,晚上我们就在包间里睡。这份工作其实还算顺利,该拿的钱也能拿到,只是吃住不太好。当时我们干网管一个月工资只有 1500 元左右,当时我们人熬得都特别瘦,兜里没多少钱,可能每天就是吃泡面,在他的朋友过来的时候,可能会给我俩带点饭什么的。
其实我们俩也处了一段男女朋友,也谈不上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因为我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没有正真获得过太多认可和关注,他可以给我这么多东西,我当时也没什么正常的爱情观,现在看起来说白了我感觉我们也就是大家一块玩而已。
但在网吧的那时候,其实我是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一个是在网吧待了两个多月的一个人,一个是之前的网管,还有一个隔壁餐厅老板的弟弟,当时他是在美发店当学徒的,我们几个经常在一块玩,一块吃饭,就让我感觉到在学校里面跟同龄人之间很少有感觉到的亲切感,就觉得大家都是在网吧里面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所以我当时就觉得这地方还不错。
当时我是满意的,但是当时这个男朋友是不满意的,他就觉得挺愧疚的,我来到他这之后没有给我一个挺好的生活,一直都住在网吧里面。然后时间长了他就觉得这样挺不好的,有一天就给了我点钱说让我回家。其实如果他不让我走我不是很想走的。那时候不光是他,还有周围很多其他人也在劝我。所以当时我就想那就算了,该走就走吧。
但当时我确实不知道该去哪了,一个人提个那么大的行李,所以就想说先回家待一段时间,然后到时候再出来吧。
父母并没有多问女儿在外经历了什么,只是给她 买了很多好吃的,做些好饭菜,也不想让她再出门打工了。
但小兰在家里闲了一年,到了她 18 岁的时候,她还是决定再出去试试,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于成年后的她会不会好一点。
17 岁在家那年,我是有学一些打扮的。所以那次出来我就去了一个当地比较有名、装修比较好的酒店,去那当前台了。就在那,算是认识了一个对我改变特别大的人。
他当时说自己是在沈阳开厂的,在我们这个城市有时会有一些生意,谈生意谈得晚的时候就经常会在我们酒店住。他当时 31 岁,挺瘦的,估计有 130 多斤,身高一米七二左右。头发是梳那种往后顺的飞机头的那种发型,长得稍微带一点小帅。穿衣服还挺有风格的,就是休闲装、正装这样,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很干净利索。
我在加他微信之前,我就对他挺有好感的。因为是我们店的常客,他有时候就会下楼到前台跟我们聊天,聊得多了我们就熟了,他有时候还会跟我们玩些小游戏,我们那时候都会认为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后来我就加上他微信了,但当时只是很正常地在聊天。
加了微信之后,大多时候都是我主动找他说话。因为当时我是把他当成一个就是大哥哥的感觉,就觉得他会告诉我一些事情,也原因是我在家和我父亲交流太少了,我就觉得跟他说话很有安全感。本身我确实挺喜欢他的,我也跟他表达过,说我们能不能谈个男女朋友什么的。他当时给我的回答是他不方便,他要找人结婚,我年龄还小,他跟我在一起就是耽误我。
但是时间长了之后,他就也跟我展示出来他本身也是挺喜欢我的,也有情感需求,只是我们因为啥东西不合适,但是他觉得我们大家可以在一起谈一段时间。后来我俩聊得差不多了,他就说「既然你也认为这个事没问题,那咱们俩就去办事去。」
但他还会跟我讲说,咱俩不是什么男女朋友关系,说的通俗一点就是。他还会跟我讲说,你跟我在一块,我会教你一些谈恋爱的经验,教你一些男人都喜欢的东西,在你将来谈恋爱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大的用场。
现在想起来他说的这些话我都挺想笑的,他还跟我说「你想跟别人在一块,你要有用处,你现在没有用处,就只能付出一些你现在本身有的东西,比如身体。」我当时就认为这个人在我身边挺好的,觉得如果他走了,我可能会很难受,我压根没有想过说可能是被他利用,我那时候是真的喜欢他。
他当时会给我看一些社交软件上长得挺帅的人的照片,然后跟我讲说「你也不是很有钱,你之前那些男朋友也处不好,这说明你这个人本身也不是很讨喜,然后你也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对不对?你干脆就去做一些事情。」说白了,就是。
然后每次我和这些男人回来之后,他都会问我,「这次你觉得哪里不行,对面是什么反应」,他会根据对面的反应指出我还哪里不行,哪里需要改什么的。他就跟我讲说他其实很喜欢听这些事,每天他都会跟我说要去把这方面的事情提升一下,还说他下次来的时候会特意检验一下。意思就是说我做到他说的这些之后,他会很认同我。
其实那时候我特别期待跟他见面,如果说见面的时候他夸了我的话,我心里其实会特别舒服。说白了他就是看我喜欢他,然后对我表示一下认可,就认为这个事情是个成本很低的事情。关键是他还给我洗脑洗得挺成功,他会跟我说「我让你这么做是为了你好,你看你跟这些男人也没有感情,但是你跟他们在肉体上你很愉悦,证明这个事情是你本身需要的,而不是你在满足他人。」之后,他这个理念就一直在我脑海里面。
然后他会跟我说,你把衣服也稍微换个风格,你适合穿凸显身材的那种。那时候他还会特意夸我说我身材挺好的。你说我图他钱什么的,其实也没有,可能就是情感上面对我的认同太多了。
这个教唆小兰去跟不同男人发生关系再回来跟他分享体验的人,也同时给着小兰最需要的,在过去的十八年里少有的认可和鼓励。
慢慢的,他甚至开始跟小兰许诺,之后会把小兰接到他的城市生活,还会发一些新房子的照片给小兰。
但这些让小兰更加深陷的虚幻的承诺,终于还是在两三个月后被轻轻一戳,就破了。
我在酒店干了不到半年的时候,我跟他说「既然我都要过去你的城市了,我要不要把酒店的工作辞了。」他说「可以」,他甚至都没有太犹豫的那种,他还说我过去之后就不用太出去工作了。
直到有一次因为我当时生活的不太好,我就问他「能不能先借我点钱,我说等我有了钱,我就第一时间还你。」他当时就跟我说「我们两个在一块,出去吃饭是我拿的钱,开房都是我拿的钱。」他就那这样的一个东西开始给我算账。他就是害怕麻烦,就不想跟我有太多纠缠了。
当时我是崩溃的,就是哭,还会砸东西。然后又给他发了几句话,因为当时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但是他就走得特别决绝。我给他发微信,他就不回了。直到他就这么一言不合就走了,我依旧是觉得我自己跟他借钱这个事做得不对。
然后这个事给我带来的一个后续最大的影响就是,我真的觉得我就是他说的那种人:我需要这种关系,我需要肉体上的满足。后来哪怕是哪个男的对我做出一点性骚扰的举动,我都不会有太多的想法,也不会有太多的抵触,就会处于一个大家都默认的这么一个状态。
他让小兰在很久内都相信,一个没有一点技能的女孩只身踏入社会,除了出卖色相迎合男性的性需求,没有别的办法获得认可,自那之后小兰就习惯性地会去跟陌生的男人发生关系,着装打扮的风格也始终没再改变。
另一边,工作 一直不稳定,小兰曾经有两个月,在一个每天房费20元的小旅馆里躺着,什么也不干。
事情的转折可能是在我 22 岁那年。有一个人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加了我微信。那时候他给我租了房子,还把他的行李也搬过来,虽然没有明确地说我们两个是男女朋友关系,但我感觉行动方面其实也差不多。
我们刚开始约会也算是正常走流程,然后我们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生关系,我就认为这个男生可能跟我以前认识的不大一样。
他还帮我找工作,他并不只是告诉我我应该找工作,而是他会每天拿份报纸,然后我们两个坐在一块,他告诉我说哪个单位比较好。当时他是在我们这儿一个钢厂上班,他会跟我说他们厂食堂缺人,让我去看看。我没有去,但我在他的鼓励之下,我自己找了一个快递的工作。
当时我们两个平时各自忙工作,他下班后就会来我这,一周会来我这五天左右。然后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去周边玩一玩。其实刚开始对我冲击还挺大的,因为我之前谈的那些男朋友好像都没有这样过,我才知道原来正常谈恋爱是这样的。
他在我这会睡得特别踏实,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在一起打游戏,或者互相牵着手什么的,我都不会有那种很无聊的感觉。那时候我大概理解到,其实我还是内心需求更大一些,我并不是只有付出性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可。
我之前的事情我也跟他说了。我记得我跟他说的那天,他半天都没有说话。后来他说出一句「这个事也不怪你,他这么告诉你,是在欺负人。」后来他慢慢地就告诉我我在这个社会上该怎么样去防范别人,如何去找正确的朋友,他告诉了我很多。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一个意识说,可以用法律去保护自身的个人权益,比如我那时候被无故辞退,然后我被、被洗脑,就是在社会上遭受的那些欺负,他都跟我讲说,如果那时候我怎么去做,那些事我是能够获得赔偿或是不用受那些欺负的。
我当时整个人是呆住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一下子情绪就特别崩溃。这个事当时真的对我冲击很大,我那时候抱着他哭,哭了好久。他问我说「你怎么了」其实我也说不出来,我就是觉得特别难过。后来我也能想明白,当时我就是觉得我不应该平白无故受那么多的欺负。因为我身边的人没告诉过我,我爸妈也没告诉过我,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遇到那些不公平的事,我跟人家计较不来,我没那个能力跟人家计较,只能是自己算了。
所以他跟我说这些事我应该去哪怎么做的时候,对我造成非常大冲击。他也知道我当时对社会、对我自己,对好多事情认知都不是很完全。他清楚自己任重道远,还会特意告诉我说,应该跟同事好好相处,该怎么样去对待别人。
后来我们大概一块生活了半年。他其实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也 28 岁了,但是他确实也没有想过要跟我结婚什么的。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带我进过他的朋友圈。他也跟我说得很明确,他就是想找一个家底干净一些、以后能一起过日子的人。可能是我之前的事让他觉得不太合适,他心里还是过不了那道坎。
其实后来他跟我分手这个事我一点也不怪他,因为毕竟我们两个确实生长经历太悬殊了。我觉得他能告诉我那些事情,包括他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只是抱着一个跟我玩玩的心态,我就觉得他已经很好了,哪怕最后结果不是很圆满,我也很感激他。
然后我当时就跟他说,「还是很开心,咱们俩能遇上的。」他走了之后他的东西也没拿走,一些他的衣服还有一些我跟他出去看电影时候,他送我的眼镜,还有抓娃娃的时候他送我的一个小玩偶。这些年我搬家了这么多次包括我去了别的城市的时候,我都一直带着。
后来其实我有在路上见过他,当时他在刷车,我在走路,我当时看见他我点了个头,然后他也冲我点了个头。这段关系就过去了。
小兰的思想观念还没有相对成熟之前,在社会上遇到的这些人仿佛都能轻易地,像捏一个橡皮泥一样,塑造着她的认知世界。在她的生命里匆匆留下一个影子后又都不见了。
能遇到之前这个男朋友,小兰自己是觉得幸运的,因为相比于短暂的温存和陪伴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让小兰意识到了她可以反抗,也开始学会了反抗。
其实我跟他分开了之后,快递的工作得也不是很开心。当时刚换了个经理,这个新经理每天就是挑刺。
因为每个快递点分管的区域都特别大,隔壁市的快递也会分到我们这边来。所以要一个人特意到后边把这些快递分开、分成堆。当时我分了挺久,也没有说出现什么样的问题,我一直都是这么干。
然后这个经理来之后就一直觉得的慢,他会说「你看你怎么分得这么慢,你早点分完你早点过来帮我们干活不好么?你早点分完你帮我们扫地好不好?」常常会想个由头就想罚我一点钱。
我就一直忍着,后来忍来忍去的,时间长了我就受不了了。最后我就直接骂了他一句,我说你怎么怎么着的,其实也没骂他什么脏话。但之前我遇到这种事我顶多就是自己哭一哭,但那一次我就敢更明目张胆地反抗他,拍桌子跟他吵。然后他一下子就愣了,「以前怎么说你你都不会反抗的,这回是怎么了?」
当时我忽然之间就觉得特别爽,但那时候心里开心的劲儿过了之后,我又会特别担心他这个月会不会不给我开工资。我那时候已经抱好这个月又白干了的准备,但后来公司也有通知我开工资。这个事可能对我的改变还挺大的。
在这次拍桌子之前,过去的小兰无论是面对在理发店做学徒时预先承诺返还她的押金最后不退、在按摩店做学徒时半夜睡着觉被老板娘叫去给老板娘按头,还是很多店试用她试用到最后一天再一句不合适就把她赶走,甚至是对那些、教唆她的男人,她从来就没如此明确地反抗过一句。
这次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反抗,在一些她不必承受的恶意前保护自身。虽然战战兢兢,但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只会一味忍受沉默的女孩,她以为,生活会因此有所改变。
后来经历了一个特别难受的事。其实和他分开之后我的心情一直特别不好,当时有几天我在网络交友软件上和一个人聊得挺好的,当时这个人就跟我讲说「都聊了这么久了,要不要出来见个面。」
见面那天我们是先吃的饭,吃完饭剩下的饭菜他就问我说要不要打包带回家明天吃,就是在他跟我一起送剩的饭菜回家的时候,他看到我家住在哪了。因为我的屋子就是在马路边的那种,他在楼下能看得到上面。
之后我们是去了 KTV,其实在 KTV 里他就对我有一些动手动脚的动作,我就对这个人有一些反感,我就拒绝的挺明确的。然后他当时就跟我说,你不要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我也没理他。我感觉我对他一点暗示或是能让他产生错觉的事都没有,我只是心情不好想转移注意力,但不是说要用约炮来转移注意力。
他在被我拒绝之后,就说他钥匙落在家里了,身份证也没带,意思是想要到我家借宿一晚,我跟他说「不可能」。后来他看说也没用,就一个劲儿地跟着我走,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我看他这样只能想办法甩开他,所以我打了个车,而且没有先回家,而是在外面绕了大概十分钟,才打车回家。
但是等我到了家的时候,他直接就从三楼冲了下来,他趁我开门的时候就把我按到屋子里面,就真的的那种。我当时也有反抗,也有抽他嘴巴,他就跟我说,你现在心里有气,可以打我,我对不住你,然后他还自己抽了自己嘴巴。然后他给我扔下 200 块钱,他就走了。其实他那 200 块钱,更多的像一个补救似的,就像他买了我了,给我钱了,市场价都是这个价,你也应该是这价,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后来我当时是有给我一个朋友打电话,当时我特别信任他,我想让他陪我去报个警。当时打电话的时候,我情绪就特别激动,我说我被了,然后他就叹了一口气,然后把这个事情分析了一下。他问我说「你的身体里面,有没有他留下来的?」我说「没有。」他又问「你身上有没什么痕迹?」我说「没有」。他就说「你报警之后,这个事很有一定的概率会通知你爸妈,警察他可能会把这样的一个东西定义为卖淫嫖娼什么的。」他当时给我的说法就是说,「第一,最近一段时间你都没有工作,第二,你穿的衣服很可能会让警察觉得你是跟人家谈价钱没谈明白,所以最后你过来告人家来了。」
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是在卫生间里面。我的衣服是被他扒了一半,也没有完全脱掉那种,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没把我的衣服拉上来,也没有脱掉,就这个状态在马桶上坐了半天。
当天晚上我一晚上没睡,那个灯我一直不敢关。之后两个多月里,我的灯都一直不敢关。而且门外如果有什么动静,我都会特别害怕。
哪怕现在我想起这个事情,恐惧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恨自己为啥不报警,哪怕他们把我定成卖淫嫖娼,哪怕我俩要一起蹲局子,我也肯定要报警。
这次和 16 岁那次被不一样,小兰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在所有能拒绝的时候明确说了拒绝,但结果仍然没什么改变。
小兰说,这次经历仿佛让她从一场大手术的麻醉中醒来,过去种种遭遇中,那些隐而未发的委屈和难过,都开始慢慢恢复了痛觉。
第二次被的经历,在我心里产生了一个特别大的影响。我会想我为啥一直会受欺负,我会觉得特别不公平,为什么我怎么做都不对。那一个月过去之后,我可能稍微有一些调节,但是这个事还是在我心里面种了一个种子。
那之后我找了一个客服工作,在公司里跟一个小姑娘相处得蛮好的。我后来也有走进过她的生活里面,在我见识到她的生活之后,我才了解什么叫做「正常」,才了解这一个年龄段的女孩应该是如何的。
她家是本地的,就在市里面,她赚的钱也只需要买自己想买的东西,不需要拿着这些钱去算计租房子、去算计每天花多少钱。让我最受不了的一点就是,她真的太「正常」了,她一点苦都没受过。她也是没读完高中,她是在高一辍学的,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她就不用经历这些事情,她还可以过得这么好。为什么都是二十多岁的,我也是家里的宝。我就想起了我之前那些生活,我那样被欺负,那么无助。就会觉得特别不公平,是不是只有我需要遭受这些,或者说别人都不用,就只有我。
心里那种情绪就很难说也发不出来,我当时也了解这一个东西不是她的错,我怪不上人家,但没办法,我就只能说离她远一点。
我自己就陷入了一个特别死胡同的状态里面,我想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然后我就会把这样的一个东西转移到我身上,我就觉得这些事都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选择的不读书,是我自己最后选择的没报警。当时我自己厌恶自己到什么程度,我就觉得我自己真的该死。
然后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我每天早上会很早起,然后盯着天花板,什么都不想做。当时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有的时候不光是什么都不想做,经常会哭,有时候还会自残。胳膊、大腿都有,可能会有一些解压的感觉。
那个时候其实我是有跟我朋友们聊,我会特别死缠烂打。他们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之前大家一起嘻嘻哈哈闹闹玩玩,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愿意钻牛角尖,成天怨气。有一个朋友会跟我说,你看看人家谁谁,你看她跟你情况差不多,但是她现在就生活的很好什么的。然后我听这些话之后,我就更难受了。
那个时候朋友们跟我说什么我都觉得他们说的不对,我情绪会特别激动,几次下来之后他们也受不了了,他们确实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总是躲着我,他们越躲着我我就心里越难受,我心里想我也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你们为什么要躲着我。
然后我记得在 19 年的六月份的一天,我感觉那天挺平静的,我那时候确实是不想活了。我就出去烧烤店买碳,因为之前我在百度上搜过自杀的方法,网上说烧炭自杀是所有方式中最不遭罪的。当时烧烤店的老板问我说买碳做什么用,我说「烤肉啊,还能干什么?」还跟人家开玩笑,就好像是在做一件特别平常的事情一样去准备这些东西,去买盆、买密封门缝的那种胶布,准备特别久。
自杀那天我给我七个朋友发了信息,说了谢谢什么的。其实发那句话的时候,我特别希望他们能看出点什么东西。我没有给爸妈发,因为我当时想的是如果给爸妈发了,可能我就真的死不了了。但是如果给这几个朋友发的话,他们可能不一定会管我,但也算跟他们做个诀别,因为当时写的遗书也没有给他们准备。
收到信息之后,我的一个闺蜜就傻了,她就问我「你干啥呢,跟我说这个」因为她知道我之前情绪不太好,然后她就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我记得当时烟都起来了,我当时也被呛得挺难受的。我接了电话跟她说我没什么事,但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到我家门口了。我开门之后她就问我「你这是在干什么……」可算让这个事就没有继续下去而来。
她也知道这个事情有多严重了,之后几天都是陪我在一起过的。当时她带我到大连玩了一趟,她还找了另一个性格挺活泼的小女孩,我们三个当时在一个民宿待了几天。有一天很晚了,我俩都睡不着,她问我饿不饿,她说楼下便利店里有卖关东煮的。我们在那吃了关东煮,我就觉得太好吃了。
其实那段时间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我,她就是尽量能多陪陪我那种,经常到我家来看看,她那时候还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住,但我觉得算了,因为那时候我感觉我的状态会对她影响很大。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父母也挺好的,我朋友也挺好的,也有人想拉我一把。我就感觉我好像也死不了,记挂着我的人还是挺多的。
19 年之后,其实我的工作也在很频繁地换,比如在手机店里面做店员、在服装店里做导购这种,什么工作都做过,赚点钱养活自己。现在有点像是只活当下,不活将来的那种感觉。
但是说实话,现在对于我找男朋友还是会有心理阴影。我会觉得我经历过这么多事,如果说找一个很正常的男孩在一起,会觉得我自己配不上人家。我也不敢跟正常的女生去交同性朋友,因为会害怕那种不平等的感觉。但我也不是说想看到让人家变得很惨,我心里会好受,因为我也不想像我这样的人再多一个。
这两年好很多,突然之间感觉就不想再想了,如果和解不了就不和解了。我现在也不那么需要依赖别人了,我会觉得我一个人挺好的,我把自己打扮成我觉得很好的样子,我自己在家哪也不去我也觉得挺好的。我开始自己学会照顾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多开心一点。
小兰经常会反复回头看,从被霸凌辍学、离开家走到现在的这条路,她曾在电子配件厂的流水线上忍受着强制的加班, 只干了七天就走了,因为在第六天的时候,小组长让一个厂妹怀孕后,就把厂妹赶了出去。
她曾在宾馆工作的时候,因为没有像其他的员工一样,答应 50 多岁老板的陪睡要求,在拒绝当天就被连人带行李一块儿被丢了出去。
小兰说并不是因为她运气差所以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压榨和关于性的陷阱,而是她觉得像她这样的人确实很难去到一些像样的工作环境里。
我现在跟人家交流的时候,我看到那些正常完成义务教育,正常上了大学,至少在 23 岁之前人生很完整的那些人,我会特别羡慕。我有时候会幻想,如果我上了大学,然后我加入了社团,我会不会有那种很意气风发的时候,至少我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下子跌入平凡。
一个月之前我跟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妈还提到过,她说「你那时候就提过你想转学,但是我跟你爸都没有太在意。」而且我还记得我七年级的时候跟我爸提过一个事,我说我成绩不是很好,你能不能给我报一个艺术班。因为那时候艺术生录取加分的事情刚出来。但是我爸那时候也没同意,他说「还不如我给你报个英文班、语文班什么的,把你成绩提一提……」我就说「那算了吧」。
也没办法,我爸一辈子都在工地里当工人,他很难一下子接受一个特别灵活的东西,他很难接受。我父母小时候就是能吃饱、能穿暖就行,所以他们对于孩子的教育或者说孩子们的未来,他们根本没有太考虑过。我又能怪他们什么呢,他们已经做到了他们认知里能做到最好的。
其实我后来有去更多地了解它们。因为我一直只知道他们在家里面是我的父母,像我爸,他在家的时候就很不喜欢别人对他一家之主的身份发起任何一点挑战,他特别受不了。后来我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在社会上的一个身份,和他在家时父亲这个状态好像就是两码事。
以前不是拖欠农民工工资挺严重,我爸也习惯了。我记得有一次在我二三年级的时候,我爸刚回到家,我妈问他「那个钱要着了吗?」然后我爸说「都在那坐了半个月了,再坐下去,除了烂了之外,也不会要得回来什么。」然后他俩就说「拉倒吧」,他们都习惯了。这样的事后来转移到我身上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我爸告诉了我怎么当一个好人,但他没有告诉过我,该怎么去争取自己的权益。有时候当个好人,其实比当个坏人更难一些。
有的时候,我会跟闺蜜或者以前那帮同学聊天的时候,聊聊大家的近况。我感觉我们大家辍学之后,各自的情况参差不齐的。在家的那帮人都有点被养废了的感觉,只能在村里继续混,找一个村里的人结了婚,现在他们大多数都在我们隔壁村的一个冰棍厂里工作。然后走出村子的其实像我一样的,其实工作也不太好。有一种就是如果父母有一门老手艺的话是比较好的。
然后还有的就在社会上确实特别迷茫了。你遇到什么样的人,这个人是好是坏,他会把你带到哪里,你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东西的后果到底是什么。
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同学,她上学的时候长得挺水灵的,但她上学时跟一个高年级男生在一块的时候就觉得原来能得到男人的保护,是这么的好,这么的方便,所以在她不念书之后,她也是特别愿意跟社会上那些社会大哥去混。后来她还进了 KTV 里面,去做了小姐。她到现在依旧还回不到正常生活里面,因为如果现在让她去做收银、做其他普通的工作,她会觉得钱来得太慢了,维持不了她一直以来大的花销。
没有读完书的同学们,不光有借了整容贷的、下海的、还有药物上瘾的,大家都遭遇了很多不同的事情。大家就像是一堆瓶子,被放到了水里一样,最后漂到哪去都是我们自己不能决定的。
把家庭和学校没有完成的教育寄希望于社会的时候,很多和小兰一样的孩子,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放弃上学的决定,像是 16 岁时倒下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在骨牌倒下之前如果这个社会能做些什么,也许还能扶起来一个女孩的人生。